拾年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夜宿星河半枕雪》上

那时的她还不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还没有弑尽李家子弟,篡唐改周,被冠上“圣母神皇”的尊号。她只是一个利州都督之女。

那时的她还小,小到任意一把尖刀就可以把她扼杀,她也曾有过那样一颗柔软的心,柔软到任何人都可以伤害。

从她记事开始,每年的十二月都会有一个被父亲视如上宾的袁先生来看望她。她并不知道原因,父母也从未向她提起,她便就乖乖的不问。可有趣的是,这位在外人眼中向来肃穆庄重的袁先生,每每和她独处时都会像孩子一般大笑耍闹,乐此不疲。

偶尔的时候,她会枕在袁先生的膝上,面前摊开长长的晦涩的星相图文,把上面的星星一个一个地念出来,念到昏昏欲睡的时候,她会听到先生暗沉低哑的声音从头顶幽幽落下,“照儿啊照儿,你为何要姓武呢……”

为什么姓武,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先生该去问问那在他口中神乎其神的轩辕大帝。她有时候会偷偷地这么想。

此时的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说不上懵懂无知,却也谈不上天资聪颖,无非是四川的风吹来了一丝早慧,并州的雨携来了一丝灵动,仅此而已。

她第一次见到李淳风的时候,是在十二岁的十二月。

她是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的,她想。

那天的雪不小,少年一袭白衣,恭谨地跟在袁先生的身后,眉目低敛。她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可就在她扑向袁先生的同时,似是无意又或是有意,一缕清风也轻扑在了他的怀中。于是她就看到,少年纷繁的衣袍被吹散在了空中,与漫天的雪花相应相融,朦胧了那微扬发丝下的傲慢面容,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傲。

刹那间,她忘记了身后呼喊着她的父母,忘记了身旁慌乱的侍婢,忘记了这漫天飞雪的背景,忘记了她此刻正被圈在袁先生的怀里,她的眼里只剩了一个他,傲慢的他,冰冷的他。

一眼,瞬间。

一眼,万年。

少年似是感到了她灼热的目光,蓦地抬头,她便直直地撞进了一汪黑的泛紫的深潭中,那眸子也如他的气质一般,傲的不染一丝人间烟火。但此刻的她却从他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衣衫凌乱,发髻微散的自己。

她忽的羞红了脸,把头深深地埋入了袁先生的怀里。怎么能让那样的男子看到自己如此凌乱不堪的样子?他对自己的第一印象是不是已经毁了?缩在袁先生怀里深刻检讨自己的她并没有看到,在她将脑袋深扎在先生怀里的时候,那少年的嘴角轻轻地向上扬起了一丝优美的弧度,平缓了他面上冰冷的棱角,带着一丝文弱的书卷气,却又在下一秒,恢复了高贵傲慢的姿态,仿佛刚才的笑意,只是庄周梦里飞过的一只蝴蝶。

贞观十二年四月,袁天罡重病欲亡。

她一身丧服,躲过了引她去茶厅的婢女,寻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对袁府的记忆,跌跌撞撞地摸进了主屋。

远远的,她看见了一群人正围在一张床边,叽叽喳喳地在讨论着些什么。走的近了,她才看到,她的先生正面色平静的躺在床榻上,双目放空地望着床幔上的蔓蔓丝萝。

她想挤到他的身前,如往常一样趴在他的身上,缠着他讲那些或荡气回肠或缠绵悱恻的故事,然后沉沉地睡一觉,一觉醒来,又是美好的一天。可她知道她不能。她是女眷也是孩子,她不能被人发现,不然她就会被赶回茶厅,她就不能送她的先生最后一程了。没有人敢断言袁天罡会在今天归天,除了她。不关星相无謊天命,她就是知道。

她不舍地看着先生,看着先生干枯的手,看着先生花白的须,看着先生苍悴的脸,看着先生消瘦的面,直到——先生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方向,浑浊无光的眸子陡然一亮,她兴奋的正准备挥舞双手,却在下一秒猛地看清了那目光里的许多情绪。

有不舍,有遗憾,有开心,有欣慰,还有——足以掩盖这所有情绪的浓浓的杀意。

她吓得怔在了原地,待回过神的时候,袁先生已经永远地闭上了那双可窥天意,可辨浊清,可看穿世间一切丑恶行径的眼睛。仿佛刚才的杀意只是幻觉,在这以后的很久,她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已经被尊为金轮皇帝,双手沾满了李家子孙的鲜血,某个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倏地睁开了眼睛,在黑暗里怔了一会儿后,又缓缓闭上,嘴角是一抹久违的苦涩。因为直到那时,她才真正明白了袁先生当年为何会对她杀意肆起。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此刻的她只是一个失了自己最喜爱的先生的小姑娘。

她没有哭泣,甚至没有悲伤,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个角落里。她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光了,无力到寸步难行。

面前的人忽然嘈杂起来,人来人往既热闹又沉重,谁又能注意到这缩在一隅角落的小小女童?

她就这样一直静静地站着,站到屋里的人全部走光,站到如水的凉夜缓缓袭来。她渐渐迷茫了,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象,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混沌,混沌到让人琢磨不清。

是一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将她轻轻扯出的角落,她感到自己落进了一个暖暖的,有着淡淡好闻气息的怀抱里,随后从发顶上传来了一个清冷的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的声音:“喏,找到你了。”仿佛他们刚刚没有经过一场与他们挚爱之人的生离死别,仿佛他们只是在玩一场躲猫猫,然后,她被他找到了。

她被抱出了屋子,被侍女们簇拥着沐浴、更衣,没有人问她为什么这么晚了被大公子从白天刚死过人的屋子里出来,于是她也就不去想。侍女们波澜不惊,她则浑浑噩噩,一切竟出奇的顺利而又自然。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正坐在一桌丰盛的食物前,身边的侍女不知什么时候退了下去,她只看到了对面那个冷峻清秀的男子。

“关于你的失踪,我已经和都督解释过了。夫人怕你伤心过度,让你在袁府住上几天,等过了头七再走,这些时间由我来照顾你。”清冷的声音在主人的刻意柔缓下显得有些僵硬,李淳风轻咳一声,眼角瞟向对面的少女,却发现她趴在桌子上眼睛眯的都快要睡着了。

他忽的失了笑,哦,小家伙累了,是该睡了。

她在袁府住了七日,期间她打听到了所有她能够打听到的关于他的消息。

那个清冷孤傲的少年叫李淳风,虽然看起来不大,但他确确实实已经二十有一了。身为袁老先生在世时唯一深得正传的弟子,李淳风天赋异凛,资质惊人。三岁识遍天下文字,七岁遍阅百家经典,十三岁师从袁天罡,各类星相图文过目不忘,于袁先生而言既是徒儿更像儿子,所以府中侍奴都恭敬地称他为“大公子”。

这几天,除了刚进府的那天,她几乎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听说他很忙,忙着处理袁先生的后事,忙着应酬四面八方的富豪地绅,忙着接过圣上一道又一道的圣旨。

她在府里一切安好,甚至过得比在自己府中还要悠闲惬意,只是有时候会因为没有看到他而感到有些落寞无聊。

她感觉自己变得很奇怪。她会因为偶尔瞥见了他的纯白衣角而兴奋半晌,会因为他在百忙之中给她的一个微笑而如沐春风,会因为一次和他的共进晚膳而一宿不眠。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她知道她觉得很开心,她觉得这七天真的是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日子了。

第八天早上,武府马车准时恭候在袁府门口。

她被侍从们迎上马车,放下幕帘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她刚刚走出来的地方。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到袁府做客了。袁先生已经去世,袁府的牌匾不久后就会被摘下,重新挂上一个上书“太史府”的冰冷而又崭新的牌匾。就在三天前,圣上御笔亲提了李淳风官任太史令,先生的头七已过,她再也没有理由过来了。

她放下帘子,随着颠簸的马车回了与袁府相隔甚远,如今对她已经没有了丝毫吸引力的都督府。

贞观十三年,太宗颁诏:内职空缺,选良家有才行的女子充实。

贞观十四年,才明远播的女才子徐惠入宫,选为才人。

贞观十五年,太宗闻武士矱之女美艳,即招其入宫觐见。这一年,她十五岁。

圣旨宣完的时候,父母以为她会欣喜若狂,或流下不舍的眼泪,连她自己也以为自己会哭,可她让父母和自己都失望了。她只是从容地起身接过圣旨,而后向往常一样将自己关进闺房。落座在梳妆台前,她面无表情地看向铜镜,恍惚间却看到了一张高贵华冷的,属于他的脸。他是什么时候走进她的心并深深扎根的呢?她经常这么问自己。是那年撒盐纷飞惑朝夕时他的白衣胜雪,还是那年孤冢新坟葬头七时他的温柔以待?她不得而知也无从而知,但她知道她对他中了情,那又如何?她不后悔。她是固执而又倔强的,哪怕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无始无终,哪怕这份情意在这一道圣旨颁下后显得那么的可笑而又可悲。

这张明黄色的布料是多么的神圣而又威严啊,它可使死囚变知府,宰相变孤魂,强盗变贵族,宠妃变老妇,它可主掌万人荣辱。她轻轻摩挲着这权利的象征,忽的笑了,笑的那么妖冶而又灿烂,笑羞了芍药,笑愧了牡丹,笑着笑着,她的眼角笑出了晶莹。

她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也从来没有对权利这样强烈渴望过。

她是在一个阴雨天被送进了皇宫。

那天的雨很小,细细密密地钻进人的衣领袖口,令人寒由心生。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领头的老太监身后,走在这九曲回肠的宫廷小道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除了她和老太监的履鞋在地上发出的沙沙声外,她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于是她就百无聊赖地数着二人的步伐,直到——她听到了另一种鞋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她抬起头,一身太史官服,因天冷披上了雪白狐麾的李淳风就那样闯进了她的眼帘。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硕大的花坛,他应该没有看到自己吧?既然入了宫,她就必须断绝掉一切其他的念头,她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断送了本就在走下坡路的武家。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不去想他,可越是强迫,就越是心慌意乱,于是她在老太监拐过一个转角的时候鬼使神差地躲到了花坛背后。她没有想过离了老太监后她该怎么在迷宫一般的皇宫里找到圣上所在的地方,此时她只想躲开他。

雨依旧在下,不见变大,却随着太阳西落而变得愈加阴冷,她抱着双臂瑟缩在花坛角落,一动不动。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三年前那个令人绝望的角落。朦胧间,有一双绣着麒麟暗纹的白缎锦靴停在了她的面前,耳畔传来一声极低的轻叹,而后便是如当年一般的一句:“喏,找到你了。”她感到什么温热的东西覆在了她的身上,是他抱住了她吗?一如当初那样?

她感觉她冰凉的手被谁牵了起来,然后就像做梦一样,视线模糊的她被他拉着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他拐她也拐,他跨阶她也跨阶,毫不犹豫地把信任与生命通通交付与他。

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儿,但她希望他带他回家,至于是哪个家,她自己也不清楚。

就这么走啊走,突然他停住了,接着他撒开了她的手,轻声道:“你去吧。”梦倏地醒了,她的视线也开明起来,待她完全能看清的时候,却只捕捉到了他略显狼狈的身影。他的白裘呢?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试着摸了摸后背,果然。她忽然很开心,于是她一改之前的死气沉沉,脚步轻快地推开眼前大殿的朱红色大门,哪怕门内等待她的是地狱般的血腥与残酷。

于是当太宗批阅完奏折端起茶盏小酌时无意间抬头看到的,就是那样一个明媚灿烂如朝阳的女子。太宗的眼眸失望的暗了暗。

没错,眼前这女子是极美的,肤似凝脂,面若艳桃,年轻靓丽,貌胜天仙,身后的白色狐裘更是为女子增了几分华贵冷傲的气质。可这又算什么?后宫最不缺的就是美女,武氏虽美,其文采恐还不及徐氏一半吧。想起蕙心兰质温柔如水的徐惠,太宗的心柔成了一团,对眼前的武氏更没有了任何临幸的兴趣,他挥手让她退下,又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叫武照?”

“是。”

“照字不好,”太宗皱眉,微微思索后,道:“司命曾谏:武氏妩媚。那……朕便赐你名为武媚,如何?”

她伏下身子,声音凉凉道:“谢陛下赐名。”

从此,武媚这个名字就和大唐命运牢牢地栓在了一起,再难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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